凯撒之死
Facebook封杀特朗普,马斯克退出Facebook,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公元前44年,凯撒日常上班,被一群同事刺了三十五刀,这是有多么拉仇恨?
那年3月15日的清晨,不久前刚刚被任命为罗马终身独裁官的凯撒,照常前往元老院去上班。
走到元老院大门口,他被一个陌生的平民拦了驾“有件事情对您很重要,”来人递上一个纸卷,说道,“请您立刻拆看。”凯撒能怎么说呢?刚当上终身独裁官的他当然要装一下,“既然是对我自己重要的事,它就应该最后再处理。”于是他本来能救他的那根救命稻草跟那卷纸一起,递给了跟在他身边的副官马克·安东尼。再往前走几步,健壮的安东尼也被一位元老拉到了一边,海阔天空的聊了起来。凯撒不以为意的孤身一人继续往前走,坐到了元老院大厅中央那个为他准备的“准王座”上。原本散居各处的元老们突然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有人向凯撒诉说自己不幸的遭遇;有人要求凯撒恩赐田产;还有一个元老要求赦免他的被放逐的兄弟——这位兄弟在刚刚结束的内战当中反对凯撒。元老跪了下来,苦苦哀求。其他人也纷纷挤上来,有的吻凯撒的手,有的吻凯撒的胸,要求凯撒答应。元老们这种出奇的热情,引发了凯撒的警觉,他挣扎着甩开攀附在他身上手,清清嗓子,准备把在门口聊个没完的安东尼叫进来。但就在此时,他突然感到肩头传来一阵锥心的刺痛!他扭头看去,发现一名元老已经掏出匕首,刺在了他肩上。紧接着,是大腿、手臂、躯干、脖颈、一阵阵刺痛接连传来。凯撒终于意识到了,他正遭遇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元老们啪一下就站起来了,很快啊,一个左正蹬、一个右鞭腿、一个左刺拳……但凯撒毕竟是行伍出身,他剧痛中爆发出勇力,甩开阴谋者们的手,退到墙角,抽出宝剑,准备拼死一搏。然而,当他看到阴谋者的行列中,还有布鲁图斯、这个他将之待若亲子的布鲁图斯时,他放下了武器。“布鲁图斯,你也这样对我!”凯撒痛苦的喊道。他太痛苦了,而这种痛苦是无法用语言言说的、于是他用长袍掩面,一任凶手们狂刺他的身躯,这是只属于凯撒的千古一举!诡异的是,当凯撒咽气之后,他视如己出的布鲁图斯,也留下了一句名言传世:
“我爱凯撒,但更爱罗马。”
深受贵族精英教育熏陶的布鲁图斯,这里显然是想捏他一下亚里士多德的同款名言。但他在这里却留下的,其实是一个悖论:罗马的贵族派精英们,为什么会对凯撒如此恨之入骨。必须通过元老院刺杀,这么破坏罗马政治传统、这么“不讲武德”的手段,来刺杀凯撒呢?
答案要从更深的罗马历史当中去找。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贫有富,但罗马的穷人和富人,关系非常特殊。
罗马这座城市,诞生于台伯河畔的七座山丘之上。从农业的角度看,这里的土壤并不肥沃,所以这座城邦最初召来的,其实是地中海世界其他的地方都混不下去的一群流民。在罗马建成的最初岁月里,这些流民除了一膀子勇力,啥也不会干,最惨的时候,因为讨不到老婆,还集体出动到临近城邦去抢过“压寨夫人”,闹得跟咱宋代的水泊梁山似的。

但很快的,贫富差距随着这座城邦发展开始积累起来。尤其是罗马王政时代结束后,由于国王被赶走,贵族们把持的元老院“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攥住了国家的统治权,推行各种有利于自身的法令,极大的伤害了平民的利益。 平民们当然不愿意,再这样下去,我们岂不是成了罗马城贵族们“打工人”?成天给你们白忙活了?于是平民们来了几次要命的示威。他们趁着罗马周边敌国濒临城下之际,聚集罗马城内的卡比多山(Capitol Hill)上,拒绝在国家的危难关头服兵役——你们贵族不是牛吗?你们自己去保卫国家吧!贵族们没有办法,只得派代表上山签协议,搞妥协。于是就有公元前4世纪的《李锡尼法案》,该法案首次用各种制度设计,让贵族和平民之间的权益分配首次达到了平衡。从这时起,罗马人开始更多的管自己的国家叫“res publica”,这个词后来成了英文republic,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共和国。多说一句,罗马平民逼贵族们签“城下之盟”的这个卡比多山(Capitol Hill),也被极度“精神罗马人”的美国建国者们在其首都来了个“精神复刻”,只不过我们将其一般翻译成“国会山”。

所以你知道为啥“国会山”明明一点都不高,却偏叫“Hill”了吧?
res publica在拉丁文中的愿意是“共同利益”,罗马人从不认为自己的国家是雅典式的民主制——民主在当时由于雅典人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拙劣表演,已经臭大街了,绝对不能搞。但他们也不认为自己是类似迦太基那样的,只代表财阀利益的贵族寡头政体。罗马人认为自己重视的,就是他们所说的“共同利益”,让贵族精英和平民都在这个国家中他们所能尽的最大效能,这就是“共和制”。而事实证明,以精英为锋刃、平民为剑身的共和制,确实如一把锋利的罗马短剑,在接下来数百年的地中海逐鹿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即便汉尼拔那样的战略天才,也在这套制度的威力下折戟沉沙。但精明的罗马人,却还是漏算了一点:
共和制的最大弱点,就是它本身太高效。
由于共和制是在罗马被敌人兵临城下时被逼出来政体,所以这套政体解决罗马的自守和生存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一旦罗马扩张超过一定限度,问题就开始显现。
首先,共和制要求罗马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在战事来临时为国服役,但随着帝国版图越拓越远,服役的期限变得越来越长。贵族还好说,可以让奴隶帮忙照顾田产,但平民们却只能任由自家的田舍荒废,回乡就会陷入破产的境地。更为要命的是,罗马连年征伐的不断胜利,扩张了可耕种的土地,也俘虏了大量的奴隶,这些奴隶,根据“共和”提供的分配方案,大多数都落入了出力更多的贵族的腰包,贵族们用广袤的土地和大量的奴隶建立起了庄园,生产出更为廉价的农产品,逼迫着身为自耕农的罗马平民们接连破产,沦为乞丐。在公元前一世纪的共和制晚期。简单的说:
罗马的急速发展,让它的贵族与平民脱节了。
平民百姓们陷入了一种悖论,他们对这个国家越忠诚越奉献,国家越发展,他们就会被贵族甩的越远。是的,罗马的共和制的悖论,让贵族与平民可以“同甘苦”,却不能“共富贵”。当他们的“res publica”(国家利益、共同利益)在双方的共同努力和国运加持下急速膨胀时。平民们却发现自己非但没有从“国家崛起”中分得足够大的蛋糕,反而受到了损害。他们不得不呼唤强人出来改革。改革者出现了。公元前2世纪的格拉古兄弟是第一批改革者。

他们提出用一种近似“打土豪,分田地”的方式强行让贵族们吐出田产,强行规定贵族们田产不得超过一定的份额,多余者上交国库,再重新分配给普通平民。这就是《格拉古农地法》。
这样激进的改革,当然被贵族们恨之入骨,于是这两兄弟在先后当政后都很快被贵族们接连干掉了。
终于,他们等来了凯撒。公元前49年,随着凯撒-庞培内战的结束,代表平民派的凯撒最终以军队为后盾,统御了全罗马。

与格拉古兄弟想从贵族手中硬抠利益不同,凯撒搞得其实是“增量改革”
政治上,他并没有罢免布鲁图斯等曾反对他的元老们,而是给他们以“凯撒的仁慈”,同时他扩大元老院,吸收更多代表平民利益的“新进议员”,用这种“掺沙子”的方式试图让这个机构多代表一些平民的民意。而在经济上,凯撒也没有大规模去没收贵族的土地,而是将自己在高卢等新征服的地区拿了出来,分给士兵和破产百姓。同时限制了奴隶的数量,遏制奴隶庄园的进一步扩张。这种基本只插花、不挑刺的行为,凯撒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宽容了,贵族派元老们没有理由像恨格拉古兄弟一样恨他——实际上,凯撒可能觉得他们应该爱他,因为他帮整个罗马解决了那个大难题。
正因有了这种自信,他才会在公元前44年3月15日那个清晨坦然的走进元老院,而未加任何防备。
但凯撒还是没有读懂贵族派元老们的心理所想。
其实他们比恨格拉古兄弟更恨凯撒,因为凯撒创立了一种一旦放出来就收不回去的模式。
与罗马之前所有政治家不同,凯撒的玩法不是在政坛上直接与贵族精英们博弈,而是转身面向平民和士兵,先给他们发放利益、做出许诺,换得他们的忠诚,而后挟这股强大的底层势能,反过来压服元老院,逼迫他们绕开既往的政治规矩,强行推动一些他自己认为有效而迫在眉睫的法案。而后再假装这些法案是罗马上下阶层之间妥协的结果,自己走到广场上去接受平民们的欢呼,从而获得更大民意势能,接着干。
贵族精英们早已对凯撒这种“反套路出牌”恨得牙根痒痒。他们可能已经本能的感觉到,这套玩法虽然“耍赖”,但还真特么的有效,一旦被发明出来,后世就将不缺效仿者,他们噩梦永无宁日。
罗马贵族精英们的这种预感是正确的,凯撒这种玩法,就是民粹主义。
人类之后两千年的文明史上,凯撒的模仿者很多。
比如,特朗普。
如果比照罗马人的故事,美国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其实很好理解。
正如公元前4世纪的《李锡尼法案》保证的仅仅是罗马作为一个城邦时贵族与平民的“res publica”一样。1787年美国费城制宪会议确定的美国宪法,以及从其上生长出来整套美国法律体系,都是基于协调美国作为一个普通国家的各阶层“共同利益”所制定的。美国建国者那一代人,所能想象的美国发展的极限,也不过是美国获得了整个美洲(或者说西半球)的霸权。
而在这个有限体系之下,就像挤在罗马城内的贵族不得不依靠平民来为其耕种、保卫罗马一样,美国的精英阶层也需要他们的平民阶层为其做工。因为放眼整个西半球,也只有美国能够为它自身的资本提供足够多训练有素的劳动力团体和足够大的消费市场。所以这两个阶层是被美国当时有限的势力范围牢牢绑定在一起的,谁也离不开谁。直到一战,乃至二战以前,美国的这套体系都在被维持。像福特那样的资本家们给着手下的工人高工资,以便刺激美国内需增长,好让自己卖出更多的汽车。而工人们则做着有一定积蓄后自己也去闯荡一番事业的“美国梦”。当时的美国,如未冲出亚平宁半岛的罗马,势力范围有限,却锐不可当。
但二战之后,尤其是冷战之后,世道变了。
美国遭遇了与罗马相似的悖论,它的制度导致了它的强大,它的强大导致了它的扩张,但它的扩张又反过来朽坏了它的制度。
国际化进程急速展开之后,全球对美国来说,就仿佛是罗马的地中海。庞大的海外市场,对美国资本家来说,就仿佛是罗马贵族的新垦土地,而比本国工人廉价的多、也勤劳的多的发展中国家的工人群体们。就像罗马贵族不再需要罗马平民们一样,美国的精英们开始不必再依靠美国平民了,正如罗马贵族可以在遥远行省的庄园中奴役奴隶,为他们生产更廉价更优质粮食、蔬菜和水果一样。今天美国精英们,可以将资本注入广阔的海外市场,利用世界各地的廉价劳工,为他们生产更廉价更优质工业品、日用品、智能手机。
这就是美国主导下全球化的真相。
而在这个“新征程”过程中,美国出现了与罗马共和国末期相似贫富分化加剧现象,2019年,美国基尼系数史无前例的达到了0.485,创下了二战以来的新高。尽管特朗普已经一再呼吁甚至强令制造业回归美国,美国的资本家们依然在无情的抛弃他们的民众。显然正如罗马在走向“环地中海帝国”,国内迅速分裂出“贵族派”和“平民派”一样,美国在全球化的进程中的,也分裂出了所谓的“全球资本派”和“国家利益派”。“全球资本派”如同当年的元老院贵族一样,要求美国继续推动全球化的进程,让精英们获得更多、更大的利益。而“国家利益派”则有类罗马当年的“平民派”,要求叫停全球化,让这个国家停下来,等等它的平民。

火并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让我们回到公元前44年3月15日的罗马吧。
当凯撒身中35刀倒地,贵族们拎着滴着血的匕首,欢呼着冲向街头,他们高呼着“暴君已死!” 试图像罗马古代用刺杀来保卫共和制的先贤一样,迎接罗马平民们的拥戴和欢呼。
但迎接他们的,是一双双鄙夷的眼睛。
一阵凛冽的寒风,将从这些“不讲武德”的贵族们心头掠过。
虽然凯撒已死,但罗马,从那一天起,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罗马了。
自由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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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美]阿齐兹·拉纳(Aziz Rana)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原作名: The Two Faces of American Freedom
出版年: 2021-1
ISBN: 9787208167148
–本文改编来源于《海边的西塞罗》,由《雀楼》整理编撰。